沈从文致张兆和(1)

作者:沈从文 著 发布时间:2023-06-12 18:19:46 字数:22267
  

  在桃源

  三三:

  我已经到了桃源,车子很舒服。曾姓朋友送我到了地,我们便一同住在一个卖酒曲子的人家,且到河边去看船,见到一些船,选定了一只新的,言定十五块钱,晚上就要上船的。我现在还留在卖酒曲人家,看朋友同人说野话。我明天就可上行。我很放心,因为路上并无什么事情。很感谢那个朋友,一切得他照料,使这次旅行又方便又有趣。

  我有点点不快乐处,便是路上恐怕太久了点。听船上人说至少得四天方可到辰州,也许还得九天方到家,这份日子未免使我发愁。我恐怕因此住在家中就少了些日子。但我又无办法把日子弄快一点。

  我路上不带书,可是有一套彩色蜡笔,故可以作不少好画。照片预备留在家乡给熟人照相,给苗老咪照相,不能在路上糟蹋,故路上不照相。

  三三,乖一点,放心,我一切好!我一个人在船上,看什么总想到你。我到这里还碰到一个老同学,这老同学还是我廿年前在一处读书的。

  二哥

  十二日下午五时

  在路上我看到个帖子很有趣:

  立招字人钟汉福,家住白洋河文昌阁大松树下右边,今因走失贤媳一枚,年十三岁,名曰金翠,短脸大口,一齿凸出,去向不明。若有人寻找弄回者,赏光洋二元,大树为证,决不吃言。谨白。

  三三:我一个字不改写下来给你瞧瞧,这人若多读些书,一定是个大作家。

  小船上的信

  船在慢慢的上滩,我背船坐在被盖里,用自来水笔来给你写封长信。这样坐下写信并不吃力,你放心。这时已经三点钟,还可以走两个钟头,应停泊在什么地方,照俗谚说:“行船莫算,打架莫看”,我不过问。大约可再走廿里,应歇下时,船就泊到小村边去,可保平安无事。船泊定后我必可上岸去画张画。你不知见到了我常德长堤那张画不?那张窄的长的。这里小河**全是如此美丽动人,我画得出它的轮廓,但声音、颜色、光,可永远无本领画出了。你实在应当来这小河里看看,你看过一次,所得的也许比我还多,就因为你梦里也不会想到的光景,一到这船上,便无不朗然入目了。这种时节两边岸上还是绿树青山,水则透明如无物,小船用两个人拉着,便在这种清水里向上滑行,水底全是各色各样的石子。舵手抿起个嘴唇微笑,我问他:“姓什么?”“姓刘。”“在这条河里划了几年船?”“我今年五十三,十六岁就划船。”来,三三,请你为我算算这个数目。这人厉害得很,四百里的河道,涨水干涸河道的变迁,他无不明明白白。他知道这河里有多少滩,多少潭。看那样子,若许我来形容形容,他还可以说知道这河中有多少石头!是的,凡是较大的,知名的石头,他无一不知!水手一共是三个,除了舵手在后面管舵管篷管纤索的伸缩,前面舱板有两个人。其中一个是小孩子,一个是大人。两个人的职务是船在滩上时,就撑急水篙,左边右边下篙,把钢钻打得水中石头作出好听的声音。到长潭时则荡桨,躬起个腰推扳长桨,把水弄得哗哗的,声音也很幽静温柔。到急水滩时,则两人背了纤索,把船拉去,水急了些,吃力时就伏在石滩上,手足并用的爬行上去。船是只新船,油得黄黄的,干净得可以作为教堂的神龛。我卧的地方较低一些,可听得出水在船底流过的细碎声音。前舱用板隔断,故我可以不被风吹。我坐的是后面,凡为船后的天、地、水,我全可以看到。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。我快乐,就想应当同你快乐,我闷,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。我同船老板吃饭,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。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,还不把下行的计算在内。你说,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?天气又不很好,并无太阳,天是灰灰的,一切较远的边岸小山同树木,皆裹在一层轻雾里,我又不能照相,也不宜画画。看看船走动时的情形,我还可以在上面写文章,感谢天,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,在船上实在太方便了。倘若写文章得选择一个地方,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点的。不过我离得你那么远,文章如何写得下去。“我不能写文章,就写信。”我这么打算,我一定做到。我每天可以写四张,若写完四张事情还不说完,我再写。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,也只有来折磨它了。

  我来再说点船上事情吧。船现在正在上滩,有白浪在船旁奔驰,我不怕,船上除了寂寞,别的是无可怕的。我只怕寂寞。但这也正可训练一下我自己。我知道对我这人不宜太好,到你身边,我有时真会使你皱眉,我疏忽了你,使我疏忽的原因便只是你待我太好,纵容了我。但你一生气,我即刻就不同了。现在则用一件人事把两人分开,用别离来训练我,我明白你如何在支配我管领我!为了只想同你说话,我便钻进被盖中去,闭着眼睛。你瞧,这小船多好!你听,水声多幽雅!你听,船那么轧轧响着,它在说话!它说:“两个人尽管说笑,不必担心那掌舵人。他的职务在看水,他忙着。”船真轧轧的响着。可是我如今同谁去说?我不高兴!

  梦里来赶我吧,我的船是黄的,船主名字叫作“童松柏”,桃源县人。尽管从梦里赶来,沿了我所画的小堤一直向西走,沿河的船虽千千万万,我的船你自然会认识的。这里地方狗并不咬人,不必在梦里为狗吓醒!

  你们为我预备的铺盖,下面太薄了点,上面太硬了点,故我很不暖和,在旅馆已嫌不够,到了船上可更糟了。盖的那床被大而不暖,不知为什么独选着它陪我旅行。我在常德买了一斤腊肝,半斤腊肉,在船上吃饭很合适……莫说吃的吧,因为摇船歌又在我耳边响着了,多美丽的声音!

  我们的船在煮饭了,烟味儿不讨人嫌。我们吃的饭是粗米饭,很香很好吃。可惜我们忘了带点豆腐乳,忘了带点北京酱菜。想不到的是路上那么方便,早知道那么方便,我们还可带许多宝贝来上面,当“真宝贝”去送人!

  你这时节应当在桌边做事的。

  山水美得很,我想你一同来坐在舱里,从窗口望那点紫色的小山。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,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!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……

  泊曾家河

  我的小船已泊到曾家河。在几百只大船中间这只船真是个小物件。我已吃过了夜饭,吃的是辣子、大蒜、豆腐干。我把好菜同水手交换素菜,交换后真是两得其利。我饭吃得很好。吃过了饭,我把前舱缝缝罅用纸张布片塞好,再把后舱用被单张开,当成幔子一挂,且用小刀将各个通风处皆用布片去扎好,结果我便有了间“单独卧房”了。

  你只瞧我这信上的字写得如何整齐,就可知船上做事如何方便了。我这时倚在枕头旁告你一切,一面写字,一面听到小表嘀嘀嗒嗒,且听到隔船有人说话,岸上则有狗叫着。我心中很快乐,因为我能够安静同你来说话!

  说到“快乐”时我又有点不足了,因为一切纵妙不可言,缺少个你,还不成的!我要你,要你同我两人来到这小船上,才有意思!

  我感觉得到,我的船是在轻轻的、轻轻的在摇动。这正同摇篮一样,把人摇得安眠,梦也十分和平。我不想就睡。我应当痴痴的坐在这小船舱中,且温习你给我的一切好处。三三,这时节还只七点三十分,说不定你们还刚吃饭!

  我除了夸奖这条河水以外真似乎无话可说了。你来吧,梦里尽管来吧!我先不是说冷吗?放心,我不冷的。我把那头用布拦好后,已很暖和了。这种房子真是理想的房子,这种空气真是标准空气。可惜得很,你不来同我在一处!

  我想睡到来想你,故写完这张纸后就不再写了。我相信你从这纸上也可以听到一种摇橹人歌声的,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!

  你不要为我难过,我在路上除了想你以外,别的事皆不难过的。我们既然离开了,我这点难过处实在是应当的,不足怜悯的。

  水手们

  天气真冷。昨晚船歇到曾家河,睡得不好,醒了许多次,全是冷醒的。醒了以后就有许久不能再睡去,常常擦自来火看小表的时间。皮袍子全搭到上面还不济事,我悔当时不肯带褥子来。

  睡不着时我就心想:若落点雪多好。照南方规矩,天太冷了必落雪,一落了雪天就暖和了。天亮时船篷沙沙的响,有人说“落了雪”,我忘了天气,只描摹那雪景。到后天已大亮时,看看雪已落了很多,气候既不转好,各个船又不能开动,你想,半路上停顿下来多急人。这样蹲下去两头无着,我是受不了的。我的船既是包定的,我的日子又有限度,不开船可不行!故我为他们称几斤鱼,这几斤鱼把船弄活动了,这时节的船,已离开原泊地方二十多里了。天气还是极冷,船仍然在用篙桨前进,**全是白色,河水清明如玉。一切都好得很!我要你!倘若两个人在这小船上,就一切全不怕了。想到南方天气已那么冷,北方还不知冻到什么样子。我恐怕你寂寞得很,又怕你被人麻烦,被事麻烦,我因此事也做不下去。

  这船今天能歇到什么地方,我不明白,船上人也不明白。这时已十二点钟,**有鸡叫,有狗叫,有人吵骂声音,我算算你们应在桌边吃午饭了。我估计你们也正想到我。我心里很烦乱……

  今天太冷,我的画也不能着手了。我只坐在被盖里,把纸本子搁在膝上写信,但一面写字一面就不快乐。我忙着到家,也忙着回转北京,但是天知道,这小船走得却如何慢!天气既那么冷,还得使三个划船人在水里风里把船弄上去,心中又不安。使他们高兴倒容易,晚上各人多吃半斤肉,这船就可以在水面上飞。可是我自己,却应当怎么办?三三,我自己真不知道如何办。作了点文章,又作不下去。校改了自己的书一遍,又觉得书也写得平平常常,不足注意。看看四丫头的相同你的相,就想起为四丫头改的文章,还无完成的希望,不知远处有个候补作家,正在如何怨我。照照镜子,镜中的我可瘦得怕人。当真的,人这样瘦,见了家中人又怎么办?我实在希望我回到家中时较肥一点,但天气那么坏,船那么慢,你隔得我又那么远,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胖些?这么走路上可能要廿多天!

  我心里有点着急。但是莫因我的着急便难过。在船上的一个,是应当受点罪,请把好处留给我回来,把眼泪与一切埋怨皆留到我回来再给我,现在还是好好的做事,好好的过日子吧。

  我想我的信一定到得不大有秩序,我还担心有些信你收不到。因为在平汉车上发的六七封信,差不多全是交托车站上巡警发的,那些巡警即或不至于把信失掉,也许一搁在袋子里就是两天,保不定长沙的信到时,河南的信反而不到!

  我又听到摇橹人歌声了,好听得很。但越好听也就越觉得船上没有你真无意思……

  三三,我今天离开你一个礼拜了。日子在旅行人看来真不快,因为这一礼拜来,我不为车子所苦,不为寒冷所苦,不为饮食马虎所苦,可是想你可太苦了。

  路上的鱼很好,大而活鲜鲜的鱼,一毛二分钱一斤,用白水煮熟实在好吃得很。这河里原本出好鱼,最好的是青鱼,鲜得如海味,你不吃过也就想不到那个好处。

  船停了,真静。一切声音皆像冷得凝固了。只有船底的水声,轻轻的轻轻的流过去。这声音使人感觉到它,几乎不是耳朵,却只是想象。但当真却有声音。水手在烤火,在默默的烤火。

  说到水手,真有话说了。三个水手有两个每说一句话中必有个野话字眼儿在前面或后面,我一天来已跟他们学会三十句野话。他们说野话同使用符号一样,前后皆很讲究。倘若不用,那么所说正文也就模糊不清了。我很稀奇,不明白他们从什么方面学来这种野话。

  船又开了,为了开船,这船上舵手同水手谈论天气,我试计算计算,十九句话中就说了十七个坏字眼儿。仿佛一世的怨愤,皆得从这些野话上发泄,方不至于生病似的。说到他们的怨愤,我又想到这些人的生活来了。我这次坐这小船,说定了十五块钱到地。吃白饭则一千文一天,合一角四分。大约七天方可到地,船上共用三人,除掉舵手给另一岸上船主租钱五元外,其余轮派到水手的,至多不过两块钱。即作为两块钱,则每天仅两毛多一点点。像这样大雪天气,两毛钱就得要人家从天亮拉起一直到天黑,遇应当下水时便即刻下水,你想,多不公平的事!但这样船夫在这条河里至少就有卅万,全是在能够用力时把力气卖给人,到老了就死掉的。他们的希望只是多吃一碗饭,多吃一片肉,拢岸时得了钱,就拿去花到吊脚楼上女人身上去,一回两回,钱完事了,船又应当下行了。天气虽有冷热,这些人生活却永远是一样的。他们也不高兴,为了船搁浅,为了太冷太热,为了租船人太苛刻。他们也常大笑大乐,为了顺风扯篷,为了吃酒吃肉,为了说点粗糙的关于女人的故事。他们也是个人,但与我们都市上的所谓“人”却相离多远!一看到这些人说话,一同到这些人接近,就使我想起一件事,我想好好的来写他们一次。我相信若我动手来写,一定写得很好。但是我总还嫌力量不及,因为本来这些人就太大了。三三,这些船夫你若见到时,一定也会发生兴味的。船夫分许多种,很活泼有趣勇敢耐劳的为麻阳籍水手,大多数皆会唱会闹,做事一股劲儿,带点憨气,且野得很可爱。麻阳人划船成为专业,一条辰河至少就应当有廿万麻阳船夫。这些人的好处简直不是一个人用口说得尽的,你若来,你只需用眼睛一看就相信我的话了。我过一阵下行,就想搭麻阳船。

  三三,你若坐了一次这样小船,文章也一定可以写得好多了。因为船上你就可以学许多,水上你也可以学许多,**你还可以学许多!

  我回来时当为你照些水手相来,还为你照个住吊脚楼的青年乡下**相来(只怕片子太少,到了城中就完事了)。这些人都可爱得很,你一定欢喜他们。

  我颈脖也写木了,位置不对,我歇歇,晚上在蜡烛下再告你些。

  泊兴隆街

  船停到一个地方,名“兴隆街”,高山积雪同远村相映照,真是空前的奇观。我想拿了相匣子上去照一个相,却因为毛毛雨落个不停,只好不上岸了。这时还只三点四十分,一时不及断黑,雪不落却落小雨。我冷得很,但手并不木僵。南方的冷与北方不同,南方的冷是湿的,有点讨厌的。穿衣多也无用处。烤火也无用处。

  我们的小船因为煮饭吃,弄得满船全是烟子,我担心我的眼睛会为烟子熏坏。如今便是在烟里写这个信的。一面写信,一面依然可以听麻阳人船上的橹歌。船走得太慢,这日子可不好过,上面的人不把日子当数,行船人尤其不明白日子的意义。天气既那么冷,我也不好说话。但多挨一天,在上面住的日子就扣去一天,你说,我多难受。

  我还得告你,今天是我的生日!这个生日可过得妙,坐在一只小船上来想念你们,你们若算着日子,也一定想得起今天是我生日!我想同你说话,却办不到,我想同大家笑笑,也办不到。我只有同水手谈话,问长问短,弄得他们哈哈大笑。我还为他们称三斤肉吃。但他们全不知道我如何发急,如何想我的行程。我还想自己照个小相,也无法照。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好一点。实在不知道怎么办。

  三三,你只看我信写得如何乱,你就会明白我的心如何乱了。我不想写什么,不想说什么。我手冷得很,得你用手来捏才好……这长长的日子,真不好对付!我书又太带少了,画画的纸又不合用,天气又坏,要照相不便照相。我只好躲在舱中,把纸按在膝上,来为你写信。三三,我现在方知道分离可不是年轻人的好玩意儿。当时我们弄错了,其实要来便得全来,要不来就全不来。你只瞧,如今还只是四分之一的别离,已经当不住了,还有廿天,这廿天怎么办!?

  河街想象

  三三,我的心不安定,故想照我预定计划把信写得好些也办不到。若是我们两个人同在这样一只小船上,我一定可以作许多好诗了。

  我们的小船已停泊在两只船旁边,上个小石滩就是我最欢喜的吊脚楼河街了。可惜雨还不停,我也就无法上街玩玩了。但这种河街我却能想象得出。有屠户,有油盐店,还有妇人提起烘笼烤手,见生人上街就悄悄说话。街上出钱纸,就是用作烧化的,这种纸既出在这地方,卖纸铺子也一定很多。街上还有个小衙门,插了白旗,署明保卫团第几队,做团总的必定是个穿青羽绫马褂的人。这种河街我见得太多了,它告我许多知识,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章,是从河街认识人物的。我爱这种地方、这些人物。他们生活的单纯,使我永远有点忧郁。我同他们那么“熟”——一个中国人对他们发生特别兴味,我以为我可以算第一位!但同时我又与他们那么“陌生”,永远无法同他们过日子,真古怪!我多爱他们,“五四”以来用他们做对象我还是唯一的一人!

  我泊船的上面就恰恰是《柏子》文章上提到的东西,我还可以看到那些大脚妇人从窗口喊船上人。我猜想得出她们如何过日子,我猜得毫不错误。

  四点

  我吃过晚饭了,豆腐干炒肉,腊肝,吃完事后,又煮两个鸡蛋。我不敢多吃饭,因为饭太硬了些,不能消化。我担心在船上拖瘦,回到家里不好看,但照这样下去却非瘦不可的。我想喝点汤就办不到。想吃点青菜也办不到。想弄点甜东西也办不到。水果中在常德时我买得有梨子同金钱橘,但无用处,这些东西皆不宜于冬天在船上吃……如今既无热水瓶,又无点心,可真只有硬挨了。

  又听到极好的歌声了,真美。这次是小孩子带头的,特别娇,特别美。你若听到,一辈子也忘不了的。简直是诗。简直是最悦耳的音乐。二哥蠢人,可惜画不出也写不出。

  三三,在这条河上最多的是歌声,麻阳人好像完全是吃歌声长大的。我希望下行时坐的是一条较大的船,在船上可以把这歌学会。

  十四日下午五点

  忆麻阳船

  天气还早得很,水手就泊了船,水面歌声虽美丽得很,我可不能尽听点歌声就不寂寞!我心中不自在。我想来好好的报告一些消息。从第一页起,你一定还可以收到这种通信四十页。

  这时节正是五点廿五分,先前摇橹唱歌的那只大船已泊近了我的船边,只听到许多人骂野话。许多篙子钉在浅水石头上的声音,且有人大嚷大骂。三三,你以为这是“吵架”,是不是?你错了。别担心,他们不过是在那里“说话”罢了。他们说话就永远得用个粗野字眼儿,遇要紧事情时,还得在每句话前后皆用野话相衬,事情方做得顺手。这种字眼儿的运用,父子中间也免不了。你不要以为这就是野人。他们骂野话,可不做野事。人正派得很!船上规矩严,忌讳多。在船上客人夫妇间若撒了野,还得买肉酬神。水手们若想上岸撒野,也得在拢岸后的。他们过的是节欲生活,真可以说是庄严得很!

  船中最美的恐怕应得数麻阳船。大麻阳船有“鳅鱼头”同“五舱子”,装油两千篓,摇橹三十人,掌舵的高踞后楼,下滩时真可谓堂皇之至!我就坐过这样大船一次,还有床同玻璃窗,各处皆是光溜溜的。十四年后这船还使我神往。其次是小船,就是我如今坐的“桃源划子”。但我不幸得很,遇到几个懒人。我对他们无办法。我看情形到家中必需十天,这数目加上从北平到桃源的四天,一共就是十四天,下行也许可以希望少两天,但因此一来,我至多也只能在家中住四天了。我运气坏,遇到这种小船真说不出口。看到他们早早的停泊,我竟不知怎么办。照规矩他们又可以自由停泊的,他们可以从各样事情上找机会,说出不能开动的理由。我呢,也觉得天气太冷,不忍要他们在水中受折磨。可是旁人少受些折磨,我就多受些折磨,你说我怎么办?

  我先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,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处后,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够同你离开的人了……三三,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了。我真像从前等你回信,不得回信时神气。我想打东西,骂粗话,让冷风吹冻自己全身。我明白我同你离开越远也反而越相近。但不成,我得同你在一处,这心才能安静,事也才能做好!我试过如何来利用这长长的日子写篇小说,思想很乱,无论如何竟写不出什么来。

  忆麻阳船

  天气还早得很,水手就泊了船,水面歌声虽美丽得很,我可不能尽听点歌声就不寂寞!我心中不自在。我想来好好的报告一些消息。从第一页起,你一定还可以收到这种通信四十页。

  这时节正是五点廿五分,先前摇橹唱歌的那只大船已泊近了我的船边,只听到许多人骂野话。许多篙子钉在浅水石头上的声音,且有人大嚷大骂。三三,你以为这是“吵架”,是不是?你错了。别担心,他们不过是在那里“说话”罢了。他们说话就永远得用个粗野字眼儿,遇要紧事情时,还得在每句话前后皆用野话相衬,事情方做得顺手。这种字眼儿的运用,父子中间也免不了。你不要以为这就是野人。他们骂野话,可不做野事。人正派得很!船上规矩严,忌讳多。在船上客人夫妇间若撒了野,还得买肉酬神。水手们若想上岸撒野,也得在拢岸后的。他们过的是节欲生活,真可以说是庄严得很!

  船中最美的恐怕应得数麻阳船。大麻阳船有“鳅鱼头”同“五舱子”,装油两千篓,摇橹三十人,掌舵的高踞后楼,下滩时真可谓堂皇之至!我就坐过这样大船一次,还有床同玻璃窗,各处皆是光溜溜的。十四年后这船还使我神往。其次是小船,就是我如今坐的“桃源划子”。但我不幸得很,遇到几个懒人。我对他们无办法。我看情形到家中必需十天,这数目加上从北平到桃源的四天,一共就是十四天,下行也许可以希望少两天,但因此一来,我至多也只能在家中住四天了。我运气坏,遇到这种小船真说不出口。看到他们早早的停泊,我竟不知怎么办。照规矩他们又可以自由停泊的,他们可以从各样事情上找机会,说出不能开动的理由。我呢,也觉得天气太冷,不忍要他们在水中受折磨。可是旁人少受些折磨,我就多受些折磨,你说我怎么办?

  我先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,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处后,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够同你离开的人了……三三,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了。我真像从前等你回信,不得回信时神气。我想打东西,骂粗话,让冷风吹冻自己全身。我明白我同你离开越远也反而越相近。但不成,我得同你在一处,这心才能安静,事也才能做好!我试过如何来利用这长长的日子写篇小说,思想很乱,无论如何竟写不出什么来。

  泊缆子湾

  十五日下午七点十分

  我的小船已泊定了。地方名“缆子湾”,专卖缆子的地方。两山翠碧,全是竹子。**高处皆有吊脚楼人家,美丽到使我发呆。并加上远处叠嶂,烟云包裹,这地方真使我得到不少灵感!我平常最会想象好景致,且会描写好景致,但对于当前的一切,却只能做呆二了。一千种宋元人作桃源图也比不上。

  我已把晚饭吃过了,吃了一碗饭,三个鸡子,一碗米汤,一段腊肝。吃得很舒服,因此写信时也从容了些。下午我为四丫头写了个信。我现在点了两支蜡烛为你写信,光抖抖的,好像知道我要写些什么话,有点害羞的神气。我写的是……别说了,我不害羞烛光可害羞!

  三三,你看了我很多信了,应当看得出我每个信的心情。我有时写得很乱,也就是心正很乱。譬如现在呢,我心静静的,信也当静静的写下去。吃饭以前我校过几篇《月下小景》,细细的看,方知道原来我文章写得那么细。这些文章有些方面真是旁人不容易写到的。我真为我自己的能力着了惊。但倘若这认识并非过分的骄傲,我将说这能力并非什么天才,却是耐心。我把它写得比别人认真,因此也就比别人好些的。我轻视天才,却愿意人明白我在写作方面是个如何用功的人。

  我还在打量,看如何一来方把我发展完全,不至于把力量糟蹋到其他小事上去。同时还有你,你若用心些,你的成就同我将是一样的。我希望你比我还好,你做得到。一定做得到。我心太杂乱,只有写作能消耗掉。你单纯统一,比我强。

  你接到这信时,一定先六七天就接到了我的电报。我的电一定将使你为难。我知道家中并无什么钱。上海那百块钱纵来了,家中这个月就处处要钱用。你一定又得为我借债,一定又得出面借债!想起这些事我很不安。我记起了你给我那两百块钱,钱被九九拿去做学费了,你却两手空空的在青岛同我蹲下去。结婚时又用了你那么多钱。我们两人本来不应当分什么了的。但想起用了那么多钱,三三到冬天来还得穿那件到人家吃茶时不敢脱下的大衣,你想,我怎么好过。三三,我这时还想起许多次得罪你的地方,我眼睛是湿的,模糊了的。我觉得很对不起你。我的人,倘若这时节我在你身边,你会明白我如何爱你!想起你种种好处,我自己便软弱了。我先前不是说过吗?“你生了我的气时,我便特别知道我如何爱你。”现在你并不生我的气,现在你一定也正想着远远的一个人。我眼泪湿湿的想着你一切的过去!

  三三,我想起你中公时的一切,我记起我当年的梦,但我料不到的是三三会那么爱我!让我们两个人永远那么要好吧。我回来时,再不会使你生气面壁了。我在船上学得了反省,认清楚了自己种种的错处。只有你,方那么懂我并且原谅我。

  我因为冷得很,已把被盖改变了一下,果然暖多了。我已不怎么冷了,睡觉时把衣脱去,一定更暖和了。我们的船傍着一大堆船停泊的,隔船有念书的,唱戏的,说笑话的。我船上水手,则卧在外舱吃**烟,一面吃烟还是一面骂野话。船轻轻的摇摆着,烛光一跳一跳,我猜想你们也正把晚饭吃过为我算着日子。

  我一哭了,便心中十分温柔。

  我还有五天在这小船上,至少得四天。明天我预备做事了。

  我希望到了家中,就可看到我那篇论海派的文章,因为这是你编的……我盼望梦里见你的微笑。

  十五下

  三三,船旁拢了一只麻阳船,一个人在用我那地方口音说话,我真想喊他一声!

  还有更动人的是另一个人正在唱“高腔”,声音韵极了。动人得很!

  你以为我舱里乱七八糟是不是?我不许你那么猜。正相反,我的舱中太干净了,一切皆放光,一切并且极有秩序,是小船上规矩!明天若有太阳,我当为这小舱照个相寄给你。照片因天气不好,还不开始用它。只是今天到柳林岔时,景致太美,便不问光线如何在船头照了一张……

  我听到隔船那同乡“果囊”“果条伢哉”“果才蠢喃”,我真想问问他是“哪那的”人。三三,乡音还不动人,还有小孩的哭声,这小孩子一定也是“果囊”人的。哭得声音也有地方性,有强烈个性!

  今天只写两张

  十六日上午九点

  现在已九点钟,小船还不开动,大雪遮盖了一切,连接了天地。我刚吃过饭。我有点着急,但也明白空着急毫无益处。晚上又睡不好。同你离开后就简直不能得到一个夜晚的安睡。但并不妨事,精神可很好。七点左右我就起来看自己的书,校正了些错字,且反复检查了一会。《月下小景》不坏,用字顶得体,发展也好,铺叙也好。尤其是对话。人那么聪明!二十多岁写的。这文章的写成,同《龙朱》一样,全因为有你!写《龙朱》时因为要爱一个人,却无机会来爱,那作品中的女人便是我理想中的爱人。写《月下小景》时,你却在我身边了。前一篇男子聪明点,后一篇女子聪明点。我有了你,我相信这一生还会写得出许多更好的文章!有了爱,有了幸福,分给别人些爱与幸福,便自然而然会写得出好文章的。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,因为等于全是你的。没有你,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。而且是习作,时间还多呐。

  我今天想做点事,写两篇短论文,好在辰州时付邮。故只预备为你写两张信。我的小船已开动了,看情形,到家中至少还得七天。我发现所带的信纸太少了,在路上就会完事,到家后不知用什么来写信。我忘了告你把信寄存到辰州邮局的办法了,若早记着这一种办法,则我船到辰州时,可看到你几封信,从家中回辰时,又可接到你一大批信了。多有你些信,我在路上也一定好过些。

  我真希望你梦里来找寻我,沿河找那黄色小船!在一万只船中找那一只。好像路太远了点,梦也不来。我半夜总为怕人的梦惊醒,心神不安,不知吃什么就好些。我已买了一顶绒帽,同我两人在前门大街看到的一样,花去了四角钱。还不能得一双棉鞋,就因为桃源地方各处便买不出棉鞋。我也许到辰州便坐轿子回去,因为轿子到底快一些。坐轿人可苦一点,然而只要早到早回,苦点也不在乎了。天气太冷,空气也仿佛就要结冰的样子。乡村有鸡叫,鸡声也似乎寒冷得很。来得不凑巧,想不到南方的冷比北方还坏些。

  又有了橹歌。简直是诗!在这些歌声中我的心皆发抖,它好像在为我唱的,为爱而唱的。事实上是为了劳动而自得其乐唱的。下水船摇橹不费事!

  船坐久了心也转安静,但我还是受不了的。每一桨下去,我皆希望它去得远一点,每一篙撑去,我皆希望它走得快一点。但一切无办法。水太急了,天气又太冷。

  今天小船还得上一个大滩,也许我就得上岸走路。这滩上照例有若干大船破碎不完的搁在浅水中,照例每天有船坏事。你可放心,这全是大船出的乱子,小船分量轻,面积小,还无资格搁在那地方的!并且上水从河边走,更无所谓危险。这信到你手边时,过三四天我一定又坐着这样小船在下滩了。那滩名“青浪滩”,问九九,九九知道。滩长廿五里,不到十分钟可以下完。至于上去,可就麻烦了,有时一整天。大船上去得一整天,小船则两三个钟头够了。天气好些,我当照个相,送给你领略一下,将来上行时有个分寸。四丫头一定不怕这种滩水,因为她的大相在旅行中还是笑眯眯的。

  我小船已上一小滩了,水吼得吓人,浪打船边舱板很重。我不怕,我不怕。有了你在我心上,我不拘做什么皆不吓怕了。你还料不到你给了我多少力气和多少勇气。同时你这个人也还不很知道我如何爱你的。想到这里我有点小小不平。

  我今天恐不能为你作画了,我手冻得发麻,画画得出舱外风中去,更容易把手冻僵,故今天不拿铅笔。山同水越到上面也越好,同时也似乎因为太奇太好,更不能画它了。你若见到了这里的山,你就会觉得崂山那些地方建筑房子太可笑了。也亏山东人好意思,把那些地方也当成好风景,而且作为修仙学道的地方。真亏他们。你明年若可以离开北平了,我们两人无论如何上来一趟,到辰州家中住一阵,看看这里不称为风景的山水,好到什么样子。我还希望你有机会同我到凤凰住住,你看那些有声有色的苗人如何过日子!

  三三,我的小船快走到妙不可言的地方了,名字叫“鸭窠围”,全河是大石头,水却平平的,深不可测。石头上全是细草,绿得如翠玉,上面盖了雪。船正在这左右是石头的河中行走。“小阜平冈”,我想起这四个字。这里的小阜平冈多着……

  二哥

  一月十六十点

  第三张

  十六日十一点

  我不是说今天只预备写两页信吗,这不成的。**雀鸟叫得动人得很,我学它们叫,文章也写不下去了。现在我已学会了一种曲子,我只想在你面前来装成一只小鸟,请你听我叫一会子。南边与北方不同的地方也就在此,南方冬天也有莺、画眉、百舌。水边大石上,只要天气好,每早就有这些快乐的鸟,踞在上面晒太阳,很自得的啭着喉咙。人来了,船来了,它便飞入岸边竹林里去。过一会,又在竹林里叫起来了。从河中还常常可以看到岸上有黄山羊跑着,向林木深处窜去。这些东西同上海法国公园养的小獐一个样子,同样的色泽,同样的美而静,不过黄羊胖一点点罢了。

  你还记得在崂山时看人死亡报庙时情形没有?一定还好好记得。我为那些印象总弄得心软软的。那真使人动心,那些吹唢呐的,打旗帜的,戴孝的,看热闹的,以至于那个小庙,使人皆不容易忘掉。但你若到我们这里来,则无事不使你发生这种动人的印象。小地方的光、色、习惯、观念,人的好处同坏处。凡接触到它时,无一不使你十分感动。便是那点愚蠢、狡猾,也仿佛使你城市中人非原谅他们不可。不是有人常常问到我们如何就会写小说吗?倘若许我真真实实的来答复,我真想说:“你到湘西去旅行一年就好了。”但这句话除了你恐怕无人相信得过。

  你这人好像是天生就要我写信似的。见及你,在你面前时,我不知为什么就总得逗你面壁使你走开,非得写信赔礼赔罪不可。同你一离开,那就更非时时刻刻写信不可了。倘若我们就是那么分开了三年两年,我们的信一定可以有一箱子了。我总好像要同你说话,又永远说不完事。在你身边时,我明白口并不完全是说话的东西,故还有时默默的。但一离开,这只手除了为你写信,别的事便无论如何也做不好了。可是你呢?我还不曾得到你一个把心上挖出来的信。我猜想你寄到家中的信,也一定因为怕家中人见到,话说得不真。若当真为了这样小心,我见到那些信也看得出你信上不说,另外要说的话。三三,想起我们那么好,我真得轻轻的叹息,我幸福得很,有了你,我什么都不缺少了。

  过梢子铺长潭

  十六下午二点零五分

  船已上了第一个大滩,你见了那滩会不敢睁眼睛。我在急流中画了三幅画,照了三个相,光线不好,恐怕照不出什么,至于画的画,不过得其仿佛罢了。现在船已到长潭中了,地方名“梢子铺”。泊了许多不敢下行的大船,吊脚楼整齐得稀有少见,全同飞阁一样,去水全在三十丈以上,但夏天发水时,这些吊脚楼一定就可以泊船了。你见到这些地方时,你真缺少赞美的言语。还有木筏,上面种青菜的东西,多美!

  一到下午我就有点寂寞,做什么事皆不得法,我作了阵文章,没有意思,又不再继续了。我只是欢喜为你写信,我真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……

  我前面有木筏下来了,八个人扳桡,还有个小孩子。上面一些还有四个筏,皆慢慢的在下行,每个筏上四围皆有人扳桡。你想明白桡是什么,问问九妹,她说的必比我形容的还清楚。这些木筏古怪得有趣,上面有菜,有猪羊,还有特别弄来在筏上供老板取乐的。你若不见过,你不能想象它们如何好看,好玩!

  我们的船既上了滩,在潭中把风篷扯满,现在正走得飞快,不要划它。水手们皆蹲在火边去了,我却推开了前舱门看景致,一面看一面伏在箱上为你写信。现在船虽在潭中走,四面却全是高山,同湖泊一样。这小船一直上去皆那么样,远山包了近山,水在山弯里找出路,一个陌生人见到,也许还以为在湖里玩的。可以说像湖里,水却不是玩的。山的倾斜度过人,面积过窄,水流太速,虽是在潭中,你见了也会头晕的。

  ……

  我的船又在上小滩了,滩不大,浪也不会到船上来,我还依然能够为你写信……路上并无收信处,我已积存了七封信,到辰州时一定共有十封信发出。我预备一大堆放在一个封套中当快信发出。

  我的小船不是在小滩上吗,差一点出了事了。船掉头向下溜去,倒并无什么危险,只是多费水手些力罢了。便因为这样,前后的水手就互相骂了六七十句野话。船上骂野话不作兴生气,这很有意思。并且他们那么天真烂漫的骂,也无什么**处,真是古怪的事。

  这船上主要的水手有三块四毛钱一趟的薪水,每月可划船两趟。另一学习水手八十吊钱一年,也可以说一块钱一个月,事还做得很好。掌舵的从别处租船来划,每年出钱两百吊,或百二十吊,约合卅块钱到二十四块钱。每次他可得十五元运费,带来一两石又可赚两元,每次他大约除开销外剩五元,每月可余十来块钱。但这人每天得吃三百钱烟,因此驾船几十年,讨个老婆无办法,买条值洋三十元的小船也无办法。想想他们那种生活,真近于一种奇迹!

  我这信写了将近一点钟了,我想歇歇,又不愿歇歇。我的小船正靠近一只柴船,我看到一个人穿青羽绫马褂在后梢砍柴,我看准了他是个船主。我且想象得出他如何过日子,因为这人一看(从船的形体也可看出)是麻阳人,麻阳人的家庭组织生活观念,我说起来似乎比他们自己还熟习一点。麻阳人不讨嫌,勇敢直爽耐劳皆像个人也配说是个人。这河里划船的麻阳人顶多,弄大船,装油几千篓,尤其非他们不可。可是船多货少,因此这些船全泊在大码头上放空,每年不过一回把生意,谁想要有那么一只船,随时皆可以买到的。许多船主前几年弄船发了财的,近几年皆赔了本。想支持下去,自己就得兼带做点生意,但一切生意皆有机会赔本,近些日子连做**烟生意的也无利可图,因此多数水面上人生活皆很悲惨,并无多少兴致。这种现象只有一天比一天坏,故地方经济真很使人担心。若照这样下去,这些人过一阵便会得到一个更悲惨的境遇的。我还记得十年前这河里的情形,比现在似乎是热闹不少的。

  今天也许因为冷些,河中上行的船好像就只我的小船,一只小到不过三丈的船,在那么一条河中走动,船也真有点寂寞之感!我们先计划四天到辰州,失败了,又计划五天到辰州,又失败了。现在看情形也许六天,或七八天方可到辰州了……我想起真难受。

  二哥

  十六三点廿五

  夜泊鸭窠围

  十六日下午六点五十分

  我小船停了,停到鸭窠围。中时候写信提到的“小阜平冈”应当名为“洞庭溪”。鸭窠围是个深潭,两山翠色逼人,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。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,高矗**,真是奇迹。两山深翠,唯吊脚楼屋瓦为白色,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,颜色浅黄。地方有小羊叫,有妇女锐声喊“二老”“小牛子”,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与小锣声。到这样地方,使人太感动了。四丫头若见到一次,一生也忘不了。你若见到一次,你饭也不想吃了。

  我这时已吃过了晚饭,点了两支蜡烛给你写报告。我吃了太多的鱼肉。还不停泊时,我们买鱼,九角钱买了一尾重六斤十两的鱼,还是顶小的!样子同飞艇一样,煮了四分之一,我又吃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,已吃得饱饱的了。我生平还不曾吃过那么新鲜那么嫩的鱼,我并且第一次把鱼吃个饱。味道比鲥鱼还美,比豆腐还嫩,古怪的东西!我似乎吃得太多了点,还不知道怎么办。

  可惜天气太冷了,船停泊时我总无法上岸去看看。我欢喜那些在半天上的楼房。这里木料不值钱,水涨落时距离又太大,故楼房无不离岸卅丈以上,从河边望去,使人神往之至。我还听到了唱小曲声音,我估计得出,那些声音同灯光所在处,不是木筏上的簰头在取乐,就是有副爷们船主在喝酒。妇人手上必定还戴得有镀金戒子。多动人的画图!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,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,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,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。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农人的作品一样,看到那些文章,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。我如今不只看到这些人生活的表面,还用过去一份经验接触这种人的灵魂。真是可哀的事!我想我写到这些人生活的作品,还应当更多一些!我这次旅行,所得的很不少。从这次旅行上,我一定还可以写出很多动人的文章!

  三三,木筏上火光真不可不看。这里河面已不很宽,加之两面山岸很高(比崂山高得远),夜又静了,说话皆可听到。羊还在叫。我不知怎么的,心这时特别柔和。我悲伤得很。远处狗又在叫了,且有人说“再来,过了年再来!”一定是在送客,一定是那些吊脚楼人家送水手下河。

  风大得很,我手脚皆冷透了,我的心却很暖和。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,心里总柔软得很。我要傍近你,方不至于难过。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我,孤孤单单,一身以外别无长物,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,对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,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四元一月的录事职务,但别人不让我有这种机会。我想看点书,身边无一本书。想上岸,又无一个钱。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,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,空手上岸去,看看街上一切,欣赏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,以及一个铜元一大堆的花生。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。回船时,就糊糊涂涂在岸边烂泥里乱走,且沿了别人的船边“阳桥”渡过自己船上去,两脚全是泥,刚一落舱还不及脱鞋,就被船主大喊:“伙计副爷们,脱鞋呀。”到了船上后,无事可做,夜又太长,水手们爱玩牌的,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下玩牌,便也镶拢去看他们。这就是我,这就是我!三三,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,十五岁到廿岁,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,你想想看,是怎么活下来的!万想不到的是,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,这样小船上,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!更想不到的是我今天却在这样小船上,想着远远的一个温和美丽的脸儿,且这个黑脸的人儿,在另一处又如何悬念着我!我的命运真太可玩味了。

  我问过了划船的,若顺风,明天我们可以到辰州了。我希望顺风。船若到得早,我就当晚在辰州把应做的事做完,后天就可以再坐船上行。我还得到辰州问问,是不是云六已下了辰。若他在辰州,我上行也方便多了。

  现在已八点半了,各处还可听到人说话,这河中好像热闹得很。我还听到远远的有鼓声,也许是人还愿。风很猛,船中也冰冷的。但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,心中暖得很,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的!这风吹得厉害,明天恐要大雪。羊还在叫,我觉得稀奇,好好的一听,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,它们是相互应和叫着的。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,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,使我感动得很。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个曲子,却始终听不明白。我懂许多曲子。想起这些人的哀乐,我有点忧郁。因这曲子我还记起了我独自到锦州,住在一个旅馆中的情形,在那旅馆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唱大鼓书,给赶骡车的客人过夜,唱了半夜。我一个人便躺在一个大炕上听窗外唱曲子的声音,同别人笑语声。这也是二哥!那时节你大概在暨南读书,每天早上还得起床来做晨操!命运真使人惘然。爱我,因为只有你使我能够快乐!

  二哥

  我想睡了。希望你也睡得好。

  第八张……

  十六日下午九时

  我把船舱各处透风地方皆用围巾、手巾、书本、长衫塞好后,应当躺到冷被中睡觉了,一时却不想睡。与其冷冰的躺在舱板上听水声,不如拥被坐着,借烛光为你写信较好。我今天快写到八张了,白日里还只说预备写两张。倘若这是罪过,这罪过应各个人负一半责……

  今夜里风特别大了些,一个人坐在舱里,对着微抖的烛光,作着客中怀人的神气,也有个味儿。我在为你计算,这时你同九妹也许还在炉边同张大姐谈话……也许在估计我的行程,猜想我在小船上的生活,但你绝想不到我现在还正在为你写信!我希望你记得有日记,因为记下了些你的事情,到我回来时,我们就可以对照,看同一天你做了些什么,想了些什么,我又做了些什么,想到些什么……

  梦无凭据

  一月十六下十点

  我脱了衣又披起衣来写信了。天气太冷,睡不下去,还不如这样坐起来同你写点什么较好。我不想就睡。因为梦无凭据,与其等候梦中见你,还不如光着眼睛想你较好!你现在一定睡了,你倘若知道我在船上的情形,一定不会睡着的。你若早知道小船上一堆日子是怎样过的,也许不会让我一个人回家的。我本来身体很疲倦,应得睡了,但想着你,心里却十分清醒。我抓我自己的头发,想不出个安慰自己的方法。我很不好受。

  二哥

  十六日下十点十分

  鸭窠围的梦

  十七日上午六点十分

  五点半我又醒了,为噩梦吓醒的。醒来听听各处,世界那么静。回味梦中一切,又想到许多别的问题。山鸡叫了,真所谓百感交集。我已经不想再睡了。你这时说不定也快醒了!你若照你个人独居的习惯,这时应当已经起了床的。

  我先是梦到在书房看一本新来的杂志,上面有些稀奇古怪的文章,后来我们订婚请客了,在一个花园中请了十个人,媒人却姓曾。一个同小五哥年龄相仿的中学生,但又同我是老同学。酒席摆在一个人家的花园里,且在大梅花树下面。来客整整坐了十位,只其中曾姓小孩子不来,我便去找寻他,到处找不着,再赶回来时客人全跑了,只剩下些粗人,桌上也只放下两样吃的菜。我问这是怎么回事,方知道他们等客不来,各人皆生气散了。我就赶快到处去找你,却找不到。再过一阵,我又似乎到了我们现在的家中房里,门皆关着,院子外有狮子一只咆哮,我真着急。想出去不成,想别的方法通知一下你们也不成。这狮子可是我们家养的东西,不久张大姐(她年纪似乎只十四岁)拿生肉来喂狮子了,狮子把肉吃过就地翻斤斗给我们看。我同你就坐在正屋门限上看它玩一切把戏,还看得到好好的太阳影子!再过一阵我们出门野餐去了,到了个湖中央堤上,黄泥做成的堤,两人坐下看水,那狮子则在水中游泳。过不久这狮子理着项下长须,它变成了同于右任差不多的一个胡子了……

  醒来只听到许多鸡叫,我方明白我还是在小船上。我希望梦到你,但同时还希望梦中的你比本来的你更温柔些。可是我成天上滩,在深山长潭里过日子,梦得你也不同了。也许是鲤鱼精来做梦,假充你到我面前吧。

  这时真静,我为了这静,好像读一首怕人的诗。这真是诗。不同处就是任何好诗所引起的情绪,还不能那么动人罢了。这时心里透明的,想一切皆深入无间。我在温习你的一切。我真带点儿惊讶,当我默读到生活某一章时,我不止惊讶。我称量我的幸运,且计算它,但这无法使我弄清楚一点点。你占去了我的感情全部。为了这点幸福的自觉,我叹息了。

  倘若你这时见到我,你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!一切过去的种种,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边心上,你的一切过去也皆在把我拉近你身边心上。这真是命运。而且从二哥说来,这是如何幸运!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,我将吹熄了这支蜡烛,在暗中向空虚去说。

  二哥

  鸭窠围清晨

  这时已七点四十分了,天还不很亮。两山过高,故天亮较迟。船上人已起身,在烧水扫雪,且一面骂野话玩着。对于天气,含着无可奈何的诅咒。木筏正准备下行,许多从吊脚楼上妇人处寄宿的人,皆正在下河,且互相传着一种亲切的话语。许多筏上水手则各在移动木料。且听到有人锐声装女人无意思的天真烂漫的唱着,同时便有斧斤声和锤子敲木头的声音。我的小船也上了篷,着手离岸了。

  昨晚天气虽很冷,我倒好。我明白冷的原因了。我把船舱通风处皆堵塞了一下,同时却穿了那件旧皮袍睡觉。半夜里手脚皆暖和得很,睡下时与起床时也很舒服方便。我小船的篷业已拉起。在潭里移动了。只听到人隔河岸“牛保,牛保,到哪里去了?”河这边等了许久,方仿佛从吊脚楼上一个妇人被里逃出,爬在窗边答着:“宋宋,宋宋,你喊哪样?早咧。”“早你的娘!”“就算早我的娘!”最后一句话不过是我想象的,因为他已沉默了,一定又即刻回到床上去了。我还估想他上床后就会拧了一下那妇人,两人便笑着并头睡下了的。这份生活真使我感动得很。听到他们的说话,我便觉得我已经写出的太简单了。我正想回北平时用这些人作题材,写十个短篇,或我告给你,让你来写。写得好,一定是种很大的成功。这时我们的船正在上行,沿了河边走去,许多大船同木筏,昨晚停泊在上游一点的,也皆各在下行。我坐在舱中,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,以及橹桨搅水声,与橹桨本身被推动时咿咿呀呀声。这真是圣境。我出去看了一会儿,看到这船筏浮在水面,船上还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,**则高矗而上,如对立巨魔,颜色墨绿。不知什么地方有老鸦叫着出窠,不知什么地方有鸡叫着,且听得着岸旁有小水鸟吱吱吱吱的叫,不知它们是种什么意思,却可以猜想它们每早必这样叫一大阵。这点印象实实在在值得受份折磨得到它。

  我正计算了一阵日子。我算作八号动身,应在下月七号到地见你。今天我已走了十天,至多还加个五天我必可到家。若照船上人说来,他们包我下行从浦市到桃源作三天(这一段路上行我们至少需八天),从桃源到常德一天,从常德到长沙一天,从长沙到汉口一天,汉口停一天,再从汉口到北平两天,加上从我家回到浦市两天,则路上共需十一天。共加拢来算算,则我可在家中住四天。恐怕得多住一天,则汉口我不耽搁,时间还是一样的……今天十七,我快则二十天后可以见你,慢也不过二十三天,我希望至迟莫过十号,我们可以在北平见面。我希望这次回到家中,可以把你一切好处让家中人知道,我还希望为你带些有趣味的东西,同家中人对你的好意给你。我一到家一定就有人问:“为什么不带张妹来?”我却说:“带来了,带来了。”我带来的是一个相片,我送他们相片看。事实上则我当真也把你带来了,因为你在我的心上!不过我不会把这件事告给人,我不让他们从这个事情上得到一个发笑的机会。一个人过分吝啬本不是件美德,我可不能不吝啬了。

  今天风好像不很大,船会赶不到辰州。然而至多明天我总可到辰州的。我一到地就有两件事可做,第一是打电话回去,告大哥我已到了辰州,第二是打电报给你,希望你把钱寄来。我这次下行,算算有九十块钱已够了,但我希望手边却有一百廿块钱,因为也许得买点东西回北平来送人。这里许多东西皆是北平人的宝贝,正如同北平许多东西是这里宝贝一样。我动身时一定有人送我小东小西,我真盼望所有东西全是可以使你欢喜的,或转送四丫头,使四丫头惊奇的。

  这时已八点四十,天还黯黯的。也许这小表被我拨快了一些,也许并不是小表的罪过。从这次上行的经验看来,不拘带什么皆不会放坏,故下行时也许还可以为你带些古怪食物!九九是多年不吃冻菌了的,我预备为她带些冻菌。你欢喜酸的,我预备请大嫂为你炒一罐胡葱酸。四丫头倾心苗女人,我可以为她买一块苗妇人手做的冻豆腐。时间若许我从容些,我还能同三哥到乡下去赶次场,说不定我尚可为四丫头带些狗肉来。我想带的可太多了,一个火车厢恐怕也装不下。正因为这样子,或者我一样不带。

  我忘了问张大姐要些什么了。请先告她,我若到苗乡去,当为她带个苗人用的顶针或针筒来。我那里针筒皆镂花,似乎还不坏。我还听同乡说本城酱油已出名,且成为近日来运销出口的一种著名东西,下可以到长沙,上可以到川东黔省,真想不到。我无论如何总为你们带点酱油来的。

  九点四十五分,我小船停泊在一个滩岨乱石间,大家从从容容吃过了早饭。又吃鱼。吃了饭后船上人还在烤烤火,我就画了一个对河的小景。对河有人家处色泽极其美丽,名为“打油溪”。还有长长的墙垣,一定就是油坊,住在这种地方不作诗却来打油,古怪透了。画刚打好稿子,船就开了。今天小船还应上两个大滩,“九溪”同“横石”,这滩还不很难上,可是天气怪冷,水手真苦。说不定还得落水去拉船。近辰州时又还有个长十里的急流,无风时也很费事。今天风不好,不能把船送走,故看情形还赶不到辰州。我希望明天上半天可到,用半天日子做一切事,后天就可上行。我还希望到了辰州可以从电话中谈几句话,告他一切,也让他们放心些,不然收到了你的信后,却不见我到家,岂不稀奇。

  今天更冷,应当落大雪了,可是雪总落不下来。南方天气我疏远得太久了,如今看来同看一本新书一样,处处不像习惯所能忍受的样子,我若到这些地方长住下去,性格一定沉郁得很了。但一到春天,这里可太好了。就是这种天气,山中竹雀画眉依然叫得很好。一到春天,是可想而知的。

  歪了一下

  一月十七日上午十点卅五分

  这河水可不是玩意儿。我的小船在滩上歪了那么一下,一切改了样子,船进了点水,墨水全泼尽了,书、纸本子、牙刷、手巾,全是墨水。许多待发的信封面上也全是墨水。箱子侧到一旁,一切家伙皆侧到一旁,再来一下可就要命。但很好,就只那么一次危险。很可惜的是掉了我那支笔,又泼尽了那瓶墨水,信却写不成了。现在的墨水只是一点点瓶底残余,笔却是你的自来水笔。更可惜的是还掉了一支……你猜去吧。

  这是我小船第一次遇险,等等也许还得有两次这种事情,但不碍事,“吉人天相”,决不会有什么大事。很讨厌的是墨水已完,纸张又湿,我的信却写不成了。我还得到辰州去补充一切,不然无法再报告你一切消息。好在残余的墨水至少总还可以够我今天用它,到了明天,我却已可以买新的墨水了。在危险中我本来还想照个相,这点从容我照例并不缺少的,可是来不及照相,我便滚到船一边了。说到在危险中人还从从容容,我记起了十二年前坐那军服船上行,到一个名为“白鸡关”的情形来了。那时船正上滩,忽然掉了头,船向下溜去。船既是上行的,到上滩时照例所有水手皆应当去拉纤,船上只有一个拦头一个掌艄的,两个人在急滩上驾只大船可不容易,因此在斜行中船就乓的同石头相磕,顷刻之间船已进了水,且很快的向下溜去。我们有三个朋友在船上,两人皆吓慌了,我可不在乎。我看好了舱板同篙子,再不成,我就向水中跳。但很好,我们居然不用跳水还拢了岸,水过船面两寸许,只湿了我们的脚。一切行李皆拿在手上,一个小包袱,除了两只脚沾了点水以外,什么也不湿。故这次打船经验可以说是非常合算的。我们还在那河滩上露宿一夜,可以说干赚得这一夜好生活!这次坐的船太小了点,还无资格遇这种危险,你不用为我担心,反应为我抱屈,因为多有次危险经验,不是很有意思的事么?

  那支笔我觉得有点可惜,因为这次旅行的信,差不多全是它写的。现在大致很孤独的卧在深水里,间或有一只鱼看到那么一个金色放光的笔尖,同那么一个长长的身体,觉得奇异时,会游过去嗅嗅,又即刻走开了。想起它那躺在深水里慢慢腐去,或为什么石头压住的情形,我这时有点惆怅。凡是我用过的东西,我对它总发生一种不可言说的友谊,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。

  我们的船又在上滩了,不碍事,我心中有你,我胆儿便稳稳的了。眼看到一个浪头跟着一个浪头从我船旁过去,我不觉得危险,反而以为你无法经验这种旅行极可惜。

  又有了橹歌,同滩水相应和,声音雍容典雅之至。我歇歇,看看水,再来告你。我担心墨水不够我今天应用,故我的信也好像得悭吝一些了。

  二哥

  十七日上十一点卅五分

  滩上挣扎

  我不说除了掉笔以外还掉了一支……吗?我知道你算得出那是一支牙骨筷子的。我真不快乐,因为这东西总不能单独一支到北平的。我很抱歉。可是,你放心,我早就疑心这筷子即或有机会掉到河中去,它若有小小知觉,就一定不愿意独自落水。事不出我所料,在舱底下我又发现它了。

  今天我小船上的滩可特别多,河中幸好有风,但每到一个滩上,总仍然很费事。我伏卧在前舱口看他们下篙,听他们骂野话。现在已十二点四十分,从八点开始只走了卅多里,还欠七十里,这七十里中还有两个大滩,一个长滩,看情形又不会到地的。这条河水坐船真折磨人,最好用它来作性急人犯罪以后的处罚。我希望这五点钟内可以到白溶下面泊船,那么明天上午就可到辰州了。这时船又在上一个滩,船身全是侧的,浪头大有从前舱进自后舱出的神气,水流太急,船到了上面又复溜下,你若到了这些地方,你只好把眼睛紧紧闭着。这还不算大滩,大滩更吓人!海水又大又深,但并不吓人,仿佛很温和。这里河水可同一股火样子,太热情了一点。好像只想把人攫走,且好像完全凭自己意见做去。但古怪,却是这些弄船人。他们逃避急流同漩水的方法可太妙了,不管什么情形他们总有办法避去危险。到不得已时得往浪里钻,今天已钻三回,可是又必有方法从浪里找出路。他们逃避水的方法,比你当年避我似乎还高明。他们明白水,且得靠水为生,却不让水把他们攫去。他们比我们平常人更懂得水的可怕处,却从不疏忽对于水的注意。你实在还应当跟水手学两年,你到之江避暑,也就一定有更多情书可看了。

  ……

  我离开北平时,还计划到,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,用半个日子写文章。谁知到了这小船上,却只想为你写信,别的事全不能做。从这里看来我就明白没有你,一切文章是不会产生的。先前不同你在一块儿时,因为想起你,文章也可以写得很**,很动人。到了你过青岛后,却因为有了你,文章也更好了。但一离开你,可不成了。倘若要我一个人去生活,做什么皆无趣味,无意思。我简直已不像个能够**生活下去的人。你已变成我的一部分,属于血肉、精神一部分。我人并不聪明,一切事情得经过一度长长的思索,写文章如此,爱人也如此,理解人的好处也如此。

  你不是要我写信告爸爸吗?我在常德写了个信,还不完事,又因为给你写信把那信搁下不写了。我预备到辰州写,辰州忙不过来,我预备到本乡写。我还希望在本乡为他找得出点礼物送他。不管是什么小玩意儿,只要可能,还应当送大姐点。大姐对我们好处我明白,二姐的好处被你一说也明白了。我希望在家中还可以为她们两人写个信去。

  三三,又上了个滩。不幸得很……差点儿淹坏了一个小孩子,经验太少,力量不够,下篙不稳,结果一下子为篙子弹到水中去了。幸好一个年长水手把他从水中拉起,船也侧着进了不少的水。小孩子被人从水中拉起来后,抱着桅子荷荷的哭,看到他那样子真有使人说不出的同情。这小孩就是我上次提到一毛钱一天的候补水手。

  这时已两点四十五分,我的小船在一个滩上挣扎,一连上了五次皆被急流冲下,船头全是水,只好过河从另一方拉上去。船过河时,从白浪里钻过,篷上也沾了浪。但不要为我着急,船到这时业已安全过了河。最危险时是我用号时,纸上也全是水,皮袍也全弄糟了。这时船已泊在滩下等待力量的恢复,再向白浪里弄去。

  这滩太费事了,现在我小船还不能上去。另外一只大船上了将近一点钟,还在急流中努力,毫无办法。风篷、纤手、篙子,全无用处。拉船的在石滩上皆伏爬着,手足并用的一寸一寸向前。但仍无办法。滩水太急,我的小船还不知如何方能上去。这时水手正在烤火说笑话,轮到他们出力时,他们不会吝惜气力的。

  三三,看到吊脚楼时,我觉得你不同我在一块儿上行很可惜,但一到上滩,我却以为你幸好不同来,因为你若看到这种滩水,如何发吼,如何奔驰,你恐怕在小船上真受不了。我现在方明白住在湘西上游的人,出门回家家中人敬神的理由。从那么一大堆滩里上行,所依赖的固然是船夫,船夫的一切,可真靠天了。

  我写到这里时,滩声正在我耳边吼着,耳朵也发木。时间已到三点,这船还只有两个钟头可走,照这样延长下去,明天也许必须晚上方可到地。若真得晚上到辰州,我的事情又误了一天,你说,这怎么成。

  小船已上滩了,平安无事,费时间约廿五分。上了滩问问那落水小水手,方知道这滩名“骂娘滩”(说野话的滩),难怪船上去得那么费事。再过廿分钟我的小船又得上个名为“白溶”的滩,全是白浪,吉人天相,一定不有什么难处。今天的小船全是上滩,上了白溶也许天就夜了,则明天还得上九溪同横石。横石滩任何船只皆得进点儿水,劣得真有个样子。我小船有四妹的相片,也许不至于进水。说到四妹的相片,本来我想让它凡事见识见识,故总把它放在外边……可是刚才差点儿它也落水了,故现在已把它收到箱子里了。

  小船这时虽上了最困难的一段,还有长长的急流得拉上去。眼看到那个能干水手一个人爬在河边石滩上一步一步的走,心里很觉得悲哀。这人在船上弄船时,便时时刻刻骂野话,动了风,用不着他做事时,就模仿麻阳人唱橹歌,风大了些,又模仿麻阳人打呵贺,大声的说:

  “要来就快来,莫在后面挨,呵贺——”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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