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作者:[美]蕾丝莱·沃顿 著 发布时间:2023-06-12 17:30:35 字数:9922
  20世纪20年代,在朝气蓬勃的华盛顿州西雅图市,有一片狭窄的街区,跟博勒加尔·胡的“曼哈屯”相距约3000英里[英里(mile):1英里约等于1.6千米,3000英里即4828千米。],至20世纪60年代成为波西米亚人的聚居地。那片街区之所以闻名于世,主要是因为我曾经住在巅峰巷尽头的小山上。记忆中的童年故居刷着淡淡的雪青色油漆,门前环绕着洁白的弧形走廊,塔楼的穹顶呈洋葱状,二层的几间卧室都镶嵌着硕大的飘窗,顶部的天台面朝繁忙的鲑鱼湾[鲑鱼湾(Salmon Bay):华盛顿湖运河航道的一部分,位于该运河航道的最西端,连接着皮吉特湾。]。

  19世纪末,一位葡萄牙船长建造了这栋梦幻般的房子,他的设计灵感源自妹妹法蒂玛·伊妮兹·德铎瑞斯最心爱的玩偶屋。在双亲去世以后,法蒂玛·伊妮兹便被遣送到西雅图,跟着哥哥继续生活。

  岁月流逝,街坊邻居依然记得她刚搬来时的模样——脸庞十分小巧,嘴唇干裂,浓眉在绿斗篷的兜帽中若隐若现。他们还会厌恶地想起,在扶着妹妹迈下马车的瞬间,船长激动得面红耳赤,强烈的**在体内燃烧,就连指尖也跳动着灼热的火苗。

  在哥哥出海的数月里,法蒂玛·伊妮兹过得不像个孩子,倒像个守候丈夫或恋人的女子。她从不踏出家门,拒绝跟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一起去学校念书,宁肯整日都待在屋顶,与自己饲养的鸽群为伍。她总是披着碧绿的斗篷,在天台上凭栏眺望,直到皮肤黝黑的女佣领她进屋吃饭或睡觉。

  冬季渐渐远去,漫长的航行终于结束,船长给妹妹带回了不少精致的礼物:意大利的手工牵线木偶,穿着真皮靴子,佩着金属宝剑;由象牙和檀木制成的多米诺骨牌;用货物跟因纽特人交换的克里比奇牌戏[克里比奇牌戏(cribbage):一种桥牌游戏,玩家可以有2名、3名、4名或更多。克里比奇牌戏的计分板上通常会凿出许多孔洞,用以记录玩家的分数。]计分板,密密麻麻的孔洞凿在海象的尖牙上;以及一束永不缺席的紫丁香。在他逗留期间,风中始终充斥着浓郁的芬芳,令人意乱情迷,据说兄妹俩的房子在夜里还会散发出诡异的金光。多年以后,虽然船长和法蒂玛已经不住在巅峰巷了,但是紫丁香的气味仍旧挥之不去,常常飘过街区,掀起亵渎神明的浪潮。

  于是,每逢春暖花开,教堂便人满为患。

  整片街区的建设全都受到了法蒂玛·伊妮兹的影响。德铎瑞斯船长是邮局背后的金主,因为他要从世界各地的港口给妹妹邮寄包裹。而且,他还资助了小学,尽管法蒂玛不愿去上课。

  不久,一件古怪的事情发生了,附近天主教教区的神父也牵涉其中,结果法蒂玛·伊妮兹又成了他们修筑路德宗[路德宗(Lutheran):基督新教的宗派之一。基督教有三大流派,分别为新教、天主教和东正教,其中新教又包括许多宗派,如路德宗、加尔文宗、安立甘宗等。]教堂的原因。在妹妹的请求下,德铎瑞斯船长安排了一位神父来主持她的首次圣餐礼[圣餐礼(Communion):一种基督教的仪式,通过吃圣饼(即无酵的麦面饼)、喝圣酒(即红色的葡萄酒)来重现最后的晚餐。据《圣经·新约》的《马可福音》记载,在最后的晚餐中,耶稣把麦面饼和葡萄酒赐予他的门徒,并要求追随者“以此来纪念我”,称麦面饼是“我的身体”,即圣体,而葡萄酒是“我的鲜血”,即圣血。],并命令本地的女裁缝制作她的服饰——后背点缀着小纽扣的白色曳地长裙和珍珠镶边的轻薄面纱。他派人在房子里摆满了白玫瑰,法蒂玛缓步而行,**衣料钩住柔嫩的花瓣。

  神父把麦面饼放在法蒂玛·伊妮兹的舌尖上,可是圣餐却化作了熊熊烈焰。

  至少传闻如此。

  那位神父再也不肯去巅峰巷尽头的房子了。几个月后,一座崭新的路德宗教堂顺利竣工。

  德铎瑞斯船长宣布,倘若街区里的居民想要继续享受各种恩惠,唯一的条件就是在每年的夏至日公开庆祝法蒂玛的生辰。

  起初,大家都不明白“公开庆祝”是什么意思。接着,镀满黄金浮雕的七彩马车陆陆续续地出现在通往巅峰巷的土路上。头戴蓝色绸缎礼帽的侏儒负责驾驶,通体遍布斑点花纹的小马高视阔步,车身封闭得严严实实,唯独最后一辆敞着窗户。街坊邻居纷纷踮脚张望,瞥见马戏团的指挥和新斯科舍[新斯科舍(NovaScotia):加拿大东南部的一个省,由新斯科舍半岛和布雷顿角岛组成。]的柔术[柔术(contortionist):一种展示身体柔韧度和灵活性的表演。]双胞胎。姐妹俩展示的夸张姿势可谓全场议论的焦点,甚至比迟到的大象还要引人注目。

  年复一年,庆典活动变得越发铺张奢华。在法蒂玛的10岁生日上,中国的杂技演员坐船前来献艺;11岁,吉卜赛女人用皱巴巴的双手捧起水晶球;12岁,雪白的老虎乖乖地舔净巨碗里的奶油。夏至日很快便成了万众期待的佳节,完全不亚于圣诞节或**日[**日(FourthofJuly):美国的一个节日,定在每年的7月4日,为了纪念1776年7月4日**会议通过《**宣言》,正式宣布北美的十三个殖民地脱离英国的殖民统治。]。许多外地人不远千里赶到现场,将纯洁的雏菊插在发丝间,簇拥着篝火跳舞。

  法蒂玛从未亲自参与其中。偶尔会冒出几个醉汉,喝多了甘醇的蜂蜜酒,沉浸在虚幻的遐想里。他们赌咒发誓,声称看到了披着斗篷的少女,她率领鸽群,站在屋顶上,兴致盎然地俯瞰着锣鼓喧天的热闹景象。

  但是,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。

  光阴荏苒,春季再次降临,船长却没有从海上归来。众人依然热情洋溢地庆祝夏至日,只是不见了雪白的老虎、神秘的占卜和高超的柔术。

  而且,法蒂玛·伊妮兹也已经数月不曾露面了。

  当她终于离开家门时,树下的阴影显得极为幽暗,仿佛有某种诡异的力量在阳光无法企及的地方徘徊。好奇的街坊邻居站在路边围观,法蒂玛·伊妮兹被人从巅峰巷尽头的房子里带出来。她穿着破破烂烂的白裙,双足**,浑身都沾满了鸟粪和羽毛。

  他们为眼前的少女庆祝了九年的生日,可她却还是小孩子的模样,丝毫未变,仍旧停留在抵达西雅图的第一天。正是那一天,在她的触碰下,船长的指尖燃起了鲜红的火焰。

  法蒂玛·伊妮兹饲养的鸽群冲破了屋顶上的牢笼,跟当地的乌鸦杂交。它们繁殖的后代半黑半白,颇为丑陋,四处惹是生非,昼夜哀鸣不断。

  法蒂玛的结局无人知晓,大家都认为,她住进了位于斯泰拉库姆[斯泰拉库姆(Steilacoom):位于美国华盛顿州的一个小镇。]的精神病院。

  “否则,”左邻右舍互相询问,“还能拿她怎么办呢?”

  在这片狭窄的街区里,夏至日的庆祝活动延续了许多年,德铎瑞斯的旧宅也接纳了少数过客——1910年秋天,一家流浪的吉卜赛人曾经在此歇脚;后来,贵格会[贵格会(Quaker):又称教友派或公谊会,是基督新教的一个派别,兴起于17世纪中期的英国。]的教徒又将其用作临时的集会地点——但是总体而言,那栋房子基本保持着空空荡荡的状态,直到我的外祖父康纳·拉文德仰望西雅图的天空。

  在弟弟妹妹去世以后,伊米莲扔掉了时髦的钟形女帽,故意把头发留得很长,在颈窝盘起保守的圆髻,拼命隐藏自己的美丽。可惜,无论如何努力,都是徒劳而已。她整日哭泣,泪如泉涌,脸上烙印着擦不掉的痕迹,只能用淡淡的脂粉来掩盖。妈妈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,原本就十分脆弱的心脏变得支离破碎。很快,妈妈便彻底消失了,仅仅在被单之间留下一小撮幽蓝的灰烬,被伊米莲装进润喉片的空铁盒里。

  1924年8月,天气炎热,伊米莲正在药房排队,打算购买脂粉。忽然,她瞧见了身后的男人,他拄着一根深色的木拐杖,站得歪歪扭扭。

  他名叫康纳·拉文德,31岁,在7岁那年患过严重的小儿麻痹症。虽然他卧床静养了八个多月,外敷了数不清的洋甘菊[洋甘菊(chamomile):一种菊科植物,又名罗马洋甘菊、德国洋甘菊。花朵中心为黄色,花瓣为白色,过去,人们认为洋甘菊可以抑制小儿麻痹症的病毒。],但是病毒依然侵蚀了左腿,他必须借助拐杖才能行走。不过,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康纳·拉文德免服兵役,始终倚着拐杖在街角的烘焙坊工作,从未在残酷的一战中遭遇枪林弹雨的考验。我的外祖母之所以愿意嫁给他,也是因为他的残疾。

  伊米莲盯着他萎缩的坏腿和桃木的拐杖,心里暗暗思忖,这样的男人应该很难离开任何地方或者任何人。随着体温上升,汗水渐渐在膝弯和腋下聚集,她打定主意,要跟康纳·拉文德共度余生。如果他能够带她离开曼哈顿,她就给他生一个孩子作为报答。当他们同房时,她会闭上眼睛,不去看那条畸形的左腿。

  三个月后,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结婚了。伊米莲穿着妈妈的婚纱走进教堂,仪式刚刚结束,她便瞥向镜子,眼中所见并非自己的映象,而是一个瘦长空虚的花瓶。

  伊米莲觉得,没有爱情的结合是两人的最佳选择。毕竟,在遇到悲伤的伊米莲·胡小姐之前,康纳早就接受现实,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。至于伊米莲,过去的痛苦经历告诉了她,不要爱上别人,否则对方将死亡或消失。在神父宣布他们成为夫妇的瞬间,伊米莲悄悄地发誓,她会善待丈夫,只要他不向她索取真心。

  她已经没有可以付出的真心了。

  康纳·拉文德严格遵守承诺,在结婚四个月后,带着新娘和几样行李——包括一只无比挑剔的金丝雀。伊米莲坚决不肯抛下它——登上了开往蒙大拿州[蒙大拿州(Montana):美国西北部的一个州,人口稀少。]的火车。可是,在即将跟火车道别之际,康纳的妻子看了看旋转的风滚草[风滚草(tumbleweed):一种生长于荒漠地带的植物。当旱季来临时,风滚草会把自己的根从土里收起来,团成一团随风滚动。]与单调的平原,干脆地说:“不行。”接着便转过身去,返回拥挤而闷热的卧铺车厢。

  “不行?”康纳惊讶地问道,跟着她穿过人群。他发现其他乘客的妻子都很安静,并未拒绝下车,“什么意思?”

  “意思就是,不行。我不会住在这儿。”

  在接下来的几百英里中,同样的对话反反复复,伊米莲先后否定了比林斯、科达伦、斯波坎[比林斯(Billings):美国蒙大拿州南部的一座城市。科达伦(Coeurd'Alene):美国爱达荷州北部的一座城市。斯波坎(Spokane):美国华盛顿州东部的一座城市。]以及其间的众多城镇。康纳·拉文德感到非常恼怒,自从火车离开埃伦斯堡[埃伦斯堡(Ellensburg):美国华盛顿州中部的一座城市。]以后,他就再也没搭理过妻子。伊米莲知道埃伦斯堡曾经被彻底烧毁,她瞥向窗外,喃喃地嘟囔,“他们何必要重建这种鬼地方呢?”

  我估计,等到火车抵达西雅图的时候,外祖母明白她已经别无选择了。要么乖乖留下,要么独自前行。于是,在国王街车站[国王街车站(KingStreetStation):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的一个火车站。],伊米莲默默地收拾东西,离开了火车。

  为了寻找住处,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首先来到瓦林福德[瓦林福德(Wallingford):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中北部的一个街区。],参观了工匠式[工匠式(Craftsman):指美式工匠风格(AmericanCraftsmanstyle),一种建筑风格,在19世纪30年代颇为流行。]单层小屋。虽然房檐低矮,椽木暴露,地下室还被浣熊占领,但是价格却十分昂贵。接着,他们又去阿尔基角[阿尔基角(AlkiPoint):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的最西端。]看了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,可是康纳担心海边的灯塔会在夜里扰人清梦。

  最后,他们逛到了西雅图中部的狭窄街区,打量着房顶下沉、地基塌陷的都铎式[都铎式(Tudor):一种建筑风格,起源于英国的都铎王朝(1485~1603)时期,因而得名。]石屋。街道对面就是学校,康纳幻想着他们的孩子坐在教室里念书,用掌心蘸着七彩的颜料,在玻璃上按出可爱的手印。雨滴开始坠落,康纳抬头仰望天空。真是奇怪,西雅图的雨水似乎跟曼哈顿截然不同。蒙蒙细雨犹如层层迷雾,紧密地笼罩着全身,浸湿了睫毛,钻进了鼻孔。正在此刻,康纳第一次见到了山上的那栋房子。

  它孤零零地盘踞在街区主干道巅峰巷的尽头,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街区,脏兮兮的卵石土路直通门口。墙壁被刷成淡淡的雪青色,塔楼的穹顶呈洋葱状,二层的几间卧室都镶嵌着硕大的飘窗,顶部的天台面朝繁忙的鲑鱼湾。屋外长着一棵樱桃树,粉红的花朵随风起舞,纷纷扬扬,撒在洁白的弧形前廊上,卷起枯黄的边缘。

  附近只有两栋房子,一栋属于名叫艾摩思·菲尔兹的男人,另一栋装着**玛丽戈尔德·派的黑裙,二者都掩映在茂盛的杜鹃花和浓密的铅笔柏之中。

  来往的旅客很少在这片小街区停留,他们都会直奔更加繁华的巴拉德[巴拉德(Ballard):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西南部的一个街区。]。在巅峰巷的右侧,依次为邮局、药房和砖砌的小学;左侧矗立着路德宗教堂,外表庄严朴素,里面全是僵硬的木制长凳。街边还坐落着一家废弃的商店,过去是出售结婚蛋糕的地方,不久以后将摆满康纳·拉文德亲手制作的松软面包,迎接饥肠辘辘的顾客。

  在拉文德夫妇看来,搬家是非常简单的事情,用不着兴师动众。说到底,他们真正需要的物件不过是康纳的拐杖而已。其次,便是装满蓝色灰烬的润喉片铁盒,以及盛着金丝雀尸体的鞋盒——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鸟,皮耶海特总是无法保持情绪稳定,在漫长的火车旅途中,她折腾得筋疲力尽,终于撑不下去了。两个盒子都被埋在新家后院的泥土中,仅以一块巨型雨花石作为标记。

  伊米莲在屋里穿行,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,步履蹒跚,身体摇晃。她从未想过会如此迅速地怀孕——在离开曼哈顿之前,她只跟丈夫同房了一次,由于火车上空间局促,不能洗澡,两人便没再进行过任何的亲密接触。

  直到他们抵达明尼苏达州[明尼苏达州(Minnesota):美国中北部的一个州。下文提到的北达科他州(NorthDakota)也位于美国中北部。],伊米莲才开始考虑怀孕的可能性。在穿过北达科他州的途中,伊米莲思索着能够表达心情的词语,比如“失望”“愤怒”或“束手无策”。等到火车行驶至科达伦和斯波坎之间,她把消息告诉了康纳,选择了不同于设想的措辞。结果,他喜极而泣。

  伊米莲伸手抚过铸铁的水槽,接着迈进餐厅,打开橱柜的铅玻璃门。她从餐厅走向门厅,又从走廊踏上楼梯,侧耳倾听木地板的嘎吱声。羽管键琴站在客厅的一角,那是康纳花钱请人用轮船运来的。伊米莲打算置之不理,看着光洁的琴身落满灰尘,静待雪白的琴键被岁月染黄。可是,这架固执的乐器却拒绝接受命运的改造,漆面始终闪闪发亮,音调永远准确无误。

  街坊邻居对待伊米莲的方式就像对待奇特的事物。平常,如果瞧见丑陋的胎记或者狰狞的伤疤,众人都会转移视线,刻意回避。当然,眼下的情况比较复杂,因为伊米莲·拉文德的一切都极为古怪。对于伊米莲而言,抬手指向月亮是在邀请灾难降临,不慎弄倒扫帚同样在召唤噩运到来。**玛丽戈尔德·派刚刚开始遭受失眠的折磨,伊米莲便在次日清晨登门拜访,带着芍药编织的花环,坚称戴在头上可以彻夜安睡。很快,不管伊米莲走到哪里,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地说着“女巫”二字。他们认为,跟女巫扯上关联会招致祸患,比月亮和扫帚的诅咒还要严重。于是,左邻右舍便采取了唯一合适的对策——完全忽略伊米莲·拉文德的存在。

  幸好,他们挑不出康纳的毛病,他那古怪的妻子很少去烘焙坊打扰,店铺的生意渐渐兴旺起来。烘焙坊的成功可以归因于许多方面,地理位置肯定是其中之一。从教堂回家的居民路过烘焙坊,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,尤其是在特瑞思·格雷福斯牧师分发圣餐的礼拜日。整整一个早晨,众人都在高唱路德宗的赞美诗,吼得声嘶力竭,饿得两眼昏花。无论是不是耶稣基督的身体,一块干巴巴的陈面包根本无法满足食欲,反倒让新鲜出炉的糕点显得更加诱人,犹如陈列在橱窗里的珍贵宝石。

  尽管大家不愿承认,但是伊米莲的幕后贡献确实难以磨灭。在设计、材料和色彩的问题上,她拥有绝佳的审美和独到的见解。毕竟,她是法国人。凭借天生的才能,她为烘焙坊的墙壁挑选了奶油黄的喷漆,又在窗前挂上了素雅的**帷幔。地板铺着黑白相间的油毡,店里摆着锻铁铸成的桌椅。顾客们随时都能坐下来休息,品尝热乎乎的黏面包,享受肉桂与香草的芬芳。然而,烘焙坊之所以大受欢迎,关键还是因为康纳的手艺十分高超。

  他跟父亲学习过烘焙的技巧。拉文德老爷子不遗余力地指导瘸腿的儿子,教会他如何烤制纽约大众热爱的食物:巧克力曲奇、海绵松蛋糕以及朗姆馅儿泡芙。如今,康纳娶了伊米莲·胡,搬到遥远的西雅图,用同样的烘焙配方来招待巅峰巷的居民。他们欣喜若狂,声称自己从未吃过如此颓废的甜点。

  康纳一天到晚都待在烘焙坊,而伊米莲则守着寂静的大宅,无聊地消磨时光,抚摩着不安分的肚子,在屋里走来走去。等待丈夫回家,等待夜幕降临,等待分秒流逝。几个月过去了,伊米莲看着樱桃树的黄叶在秋雨中腐烂,看着母亲们送孩子去上学,看着自己的躯体发生变化——越来越陌生,越来越抽象,再也不属于她。

  怀孕期间,伊米莲感到十分寂寞,尽管她并非孤身一人。当她嫁给康纳·拉文德的时候,当她拒绝告别卧铺车厢的时候,当议论“女巫”的话语从街上飘进窗户的时候,他们始终都在。他,虽然脸颊被子弹打得血肉模糊,但是依然渴望开口说话;她,心脏曾经跳动的位置空空荡荡,腿上偶尔会坐着双眸异色的孩子;最后,便是那只小巧玲珑的金丝雀,蹦蹦跳跳,永不停歇。

  唯有沉浸在白日梦里,重返博勒加尔的“曼哈屯”,走进破破烂烂的旧公寓——皮耶海特在走廊里大笑,雷尼仍旧俊美异常,玛尔格尚未背叛她——伊米莲才能试着理解他们。然而,她不愿追忆从前的生活,不愿想起沉重的痛苦。她背井离乡,搬到阴雨连绵的西雅图,就是为了摆脱过去。可是,他们竟然一路跟来,紧紧相随!这些不速之客根本无法提供安慰,只会令人陷入烦恼。她故意忽略弟弟妹妹的疯狂手势,也不肯思考幽灵吐露的无声言辞。他们拼命地挣扎,她却视若无睹,置若罔闻。

  日复一日,伊米莲在屋里探索,发现法蒂玛·伊妮兹·德铎瑞斯留下的东西分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,全是船长从海外带回的礼物:牵线木偶、国际象棋、玻璃弹珠、牛仔娃娃、剪纸娃娃、俄罗斯套娃和拉贾斯坦[拉贾斯坦(Rajasthani):印度西部的一个邦,与巴基斯坦接壤。]娃娃。玩具长颈鹿的大小跟牧羊犬一样,陈旧的摇摆木马嘎吱作响。数以百计的陶瓷娃娃眨着闪闪发亮的眼睛,晃着关节灵活的四肢,头戴软帽,手拿扇子,身穿鲜艳的纱丽[纱丽(saris):印度、孟加拉国、巴基斯坦、尼泊尔、斯里兰卡等国妇女的一种传统服装,以丝绸为主要材料。]或印着龙纹的和服。几十年来,谁也不敢丢掉它们。细看之下,每个娃娃都栩栩如生,目光敏锐,仿佛可以洞察一切。或许正因如此,这栋房子总是无人问津。

  倘若法蒂玛·伊妮兹的幽灵依然存在,伊米莲肯定会发现。毕竟,她能够跟花朵交谈,周围还环绕着三个不肯投胎转世的弟弟妹妹。可是伊米莲相信,所谓闹鬼,不过是街坊邻居的谣传而已。屋里只有沉默的娃娃,没有少女的魂魄。

  某天,窗外飘来了比“女巫”更加糟糕的词语,雷尼锲而不舍地纠缠,非要跟姐姐交谈。伊米莲闷闷不乐地抱起古董玩具,走出前门,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扔向地面,摔得粉碎,直到走廊上铺满五颜六色的玻璃碴、破布头和陶瓷片。

  尘归尘,土归土。

  伊米莲履行誓言,尽职尽责地扮演合格的妻子,可惜还是跟街区里的其他太太相去甚远。嫁人以前,她们就在高中的课堂上练习书法,将自己的名字跟未来丈夫的姓氏写在一起。白天,她们打扫卫生,到市场买菜,为晚餐的交谈收集流言蜚语和花边新闻。傍晚,她们涂抹口红,在门口等待丈夫,怀揣着精心准备的话题,摆好了仔细烹制的佳肴。而且,在结婚的时候,她们并不是空虚的花瓶。

  伊米莲努力保持房间干净整洁,每晚都给丈夫做土豆炖肉,还帮他熨烫裤线,打磨拐杖,让深色的桃木泛起暗红的光泽。但是,伊米莲和康纳都未曾考虑过,如果爱情出现在生活中,将会带来怎样的奇迹。康纳不懂爱情,所以无法去想,而伊米莲太懂爱情,所以不敢去想。

  然后,我的母亲降生了。

  她肤色红润,模样可爱,犹如吵闹的小仙女;除了后脑勺的一绺卷毛,头上全是浓密的黑色直发;湛蓝的眼睛会随着岁月流逝变成深邃的褐色,幽暗的阴影终将吞没整个虹膜。他们给她取名为“薇薇安娜”。

  回家以后,伊米莲愁眉苦脸地抱着她在屋里穿梭,丈夫热情洋溢地介绍每个角落,就像马戏团的表演指挥。快看左边,这片铺着地毯的室内空间是什么呢?哎呀,原来是二楼的走廊!他教薇薇安娜认识厨房的铸铁水槽,以及餐厅墙壁和炉子上方固定的铅玻璃门橱柜。他认真地观察薇薇安娜的表情,判断她是否跟自己一样喜欢木台阶的嘎吱声。走进卧室,他开心地指着藤条编织的摇篮,伊米莲将坐在旁边的安乐椅上,夜夜晃动,哄她入眠,直到地板严重磨损。他带她游览后院,结实的雨花石标记着小小的坟墓。他领她参观客厅,闲置的羽管键琴仍旧音调精准。他给女儿展示了一切,却并未爬上三楼,因为那里素来无人涉足。

  有时,伊米莲觉得自己可以爱上面前的烘焙师,欣赏沉稳的手掌,包容蹒跚的步伐。她感到心脏渐渐舒展,蜷缩的双腿跃跃欲试,准备迈向一段崭新的真爱之旅。她暗暗思忖,这次跟以前不同,这次能持续下去。也许她会获得长久而深刻的感情,跟踏实可靠的伴侣共同生活,一起洗澡,一起吃饭,一起睡觉。也许他会拥抱哭泣的她,用前胸贴着她的后背,酣然入眠。可是紧接着,伊米莲想到利瓦伊·布莱斯,记起萨汀·勒什,偷偷地瞥向房间的角落,扫过弟弟妹妹的身影。最后,她又把心脏埋回深处,并且再添几层泥土。

  其实,作为丈夫,康纳已经尽力了。毕竟他毫无经验,实在难以理解妻子的柔肠百转。在遇到伊米莲·胡之前,康纳·拉文德是地地道道的单身汉,唯一见过的**女人印在破破烂烂的卡片上,藏在父亲的烘焙坊里。她黑发棕肤,摆出夸张的后仰姿势,腰肢弯折得非常厉害,肯定很不舒服。康纳对她的胸脯印象最深,****挺拔,**大如圆盘,仿佛在胸口摆着茶杯与茶碟。

  晚上,当烘焙坊打烊时,康纳正惦记着这个女人。他擦完柜台,调整桌椅的位置,检查次日要用的酵母,完全跟平常一样。只是,今天——1925年12月22日——他刚刚锁好店门,一阵尖锐的刺痛就席卷左臂。

  突如其来的不适感转瞬即逝,康纳几乎没有留意。实际上,他仅仅分神了三秒钟,便继续思索更为重要的事情了。比如,他的女儿——她吃奶了吗?睡觉了吗?——以及永远忧伤的妻子。结果,康纳彻底忘记了左臂的问题,匆匆回家,亲自给宝宝洗澡,跟妻子进行艰难的交谈,然后关灯上床。夜里,他睡得很香,做着烘焙师的美梦,眼前飘过白花花的面粉和蛋清。第二天凌晨,他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。在绝望与惊骇中,康纳·拉文德终于恍然大悟,他死了。

  在12月23日的凌晨,伊米莲从沉沉的昏睡中睁开眼睛,觉得精疲力竭,唯有士兵、醉鬼和新生儿的母亲方能理解这种感受。起初,她以为是孩子的哭声打破了梦境,于是赶紧解开胸前睡衣松散的绳结,准备下床喂奶。可是,当双脚碰到湿冷的地板时,伊米莲却瞧见女儿仍在摇篮里安眠。她恍然大悟,原来是丈夫咽气的动静吵醒了自己。

  伊米莲打电话叫救护车,悄悄地对接线员低语,“慢慢来,不必着急。”

  她拽开衣柜,翻出丈夫最好的衣服,放在尸体旁边。一年前,他正是穿着这身行头,步入了举办婚礼的教堂。白色的棉布衬衫遍布着横七竖八的褶子,她动手上浆,熨烫平整;红色的丝绒马甲丢失了一颗漆黑的纽扣,她跪在地上,四处搜寻。接着,她给他更衣,过程非常复杂,裤子尤其难穿。她最后一次打磨拐杖。拿起丈夫留在浴室的铁罐,掏光里面的油脂,为他抹平发丝。直到此刻,她才心满意足。因为,她总算履行了自己的誓言,始终善待可怜的康纳·拉文德,即便对方死去,也依然坚定地恪守承诺。

  她用掌心触摸他的脸颊,感觉冰凉而僵硬,仿佛丈夫的皮肤包裹着一块岩石。

  为了逃避残酷的现实,她马不停蹄地忙碌,找到烘焙坊的钥匙,挂在颈间的皮制项链上。等到四点四十五分,伊米莲只当了不足一小时的**,她仔细地将女儿包裹在厚厚的毯子中,带着她穿过三个半街区,来到烘焙坊。伊米莲摸黑走进店铺,鞋底摩擦着黑白相间的油毡地板,嘎吱作响。这时,薇薇安娜饿了。伊米莲抱起宝宝,靠近胸脯,由于没有乳汁,母女俩都吓了一跳。伊米莲猛然想到,作为烘焙坊仅剩的主人,她肩负着向大众提供食物的责任。如果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喂养,还怎么让顾客吃饱肚子呢?

  伊米莲转向储藏室,拖出一大袋白糖,用勺子挖起少许,掺着碗里的温水,倒入薇薇安娜的橡皮奶嘴,塞到宝宝口中。然后,她在一个纸箱内铺上外套、围巾和毛衣,让女儿躺进去。她点燃柴火,抛弃了制作点心或其他甜品的念头,打算选择朴素的面包——外酥里嫩,热气腾腾,可以果腹。

  不久,香甜的味道飘满店铺,各式各样的面包出炉:表皮松脆的酵母面包,浓郁厚实的干酪面包,适合蘸汤的乡村面包,日常必需的吐司面包。我的外祖母在橱窗里摆满新鲜的食物,擦掉玻璃上的污渍,敞开烘焙坊的店门,让微风把美妙的芬芳吹向街道。她后退一步,拍了拍沾着面粉的围裙。忽然,恐惧涌上心头,舌尖泛起金属的腥涩,她呆立在原地,清楚地意识到,没有人会买她的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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