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

作者:慕容素衣 著 发布时间:2023-06-12 18:18:45 字数:3176
  看王文娟主演的越剧《红楼梦》,最喜欢的是焚稿时的一段唱词:“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,与笔墨结成骨肉亲。曾记得**赋诗夺魁首,海棠起社斗清新;怡红院中行新令,**馆内论旧文。”

  多么委婉动人的自白!在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时代,这简直是黛玉内心的**宣言。如果说《红楼梦》是一首哀艳的诗篇,黛玉便是整首诗的诗魂,所以曹雪芹令她有“冷月葬花魂”之句,一语成谶,预言了她终将走向毁灭的宿命。

  大观园中能诗的女子多矣,尤其是宝钗,在海棠社中与黛玉不相伯仲,《螃蟹咏》连黛玉也自认不如。但诗之于宝钗,只是生活中锦上添花的附丽,所以她对作诗并不热心,反而劝黛玉,“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”,“你我只该作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”。可见,她并不觉得作诗是一件正经事。

  也因如此,宝钗在写诗时甚至会刻意**观赏者的喜好,元妃省亲时,正是她提醒宝玉,将“绿玉”改成“绿蜡”,以免元妃不喜。这个细节,流露出了她一贯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,实用和功利或许有益于生活,却绝对是诗歌的敌人。

  而黛玉,她把诗歌当成了自己的整个生命。秋雨敲窗,她提笔挥就《秋窗风雨夕》;落花成冢,她一气吟出《葬花词》。正如她在《咏菊》一诗中所说的那样,“无赖诗魔昏晓侵”,这是她的切身体验。诗,对于她,是不可一日无的,是她生命的喷薄。

  《红楼梦》中最动人的诗篇皆出于黛玉之手,《葬花词》《海棠诗》《桃花行》《秋窗风雨夕》《五美吟》《柳絮词》、题帕三绝句……读这些诗,我们能触摸到黛玉心灵的每一丝悸颤,感受到她灵魂的每一次燃烧,当她吟出“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”时,不单是宝玉,连身为读者的我们,也恨不能和这个敏感孤傲的少女同声一哭!

  宝钗的诗也好,但只是吟咏工细,缺乏超逸的意境。她在那首咏絮词中故意为柳絮翻案:“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云!”命意虽也不错,但终不及黛玉的“飘泊亦如人薄命,空缱绻,说风流!草木也知愁,韶华竟白头”那般自然贴切。真正动人的诗歌都是性灵之诗,因为那是从诗人的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的,未经任何藻饰,却因真诚而能引人共鸣。

  黛玉的诗人气质不仅表现在作诗上,更表现在她诗化的生活中,在大观园中,她就是一个诗意的存在。她所住的**馆,“凤尾森森,龙吟细细”,“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”;她闲暇了不是去找姐妹们串门,而是静静地在芭蕉影中教鹦鹉读自己的葬花诗。且看有次她临出门时交代紫鹃的话:“把屋子收拾了,下一扇纱屉子,看那大燕子回来,把帘子放下来,拿狮子倚住,烧了香,就把炉罩上。”

  这是何等诗意芬芳的诗境生活!她是完完全全地活在诗里头了。

  甚至在外形上,曹雪芹也完全将黛玉的美诗化了。

  书中其他女性的美都是很具象的,比如说宝钗是“脸若银盆,眼似水杏,唇不点而红,眉不画而翠。”

  而黛玉出场时,没有描写她穿什么衣服,戴什么首饰,而是形容她“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,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”。

  比较起来,黛玉的外形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,无法那么具象化。她的美就像朝云**那样,你可以感受得到,却没法具体地形容出她的样子。

  千百年来,关于黛玉美还是宝钗美的话题一直争论不休,其实我想,她们是两种不同的风格,宝钗自然鲜妍妩媚,黛玉却完全是一个诗意的存在。黛玉从姑苏回来后,满身缟素,曹雪芹借宝玉之口来品度说:“妹妹出落得越发超逸了。”“超逸”二字,恰如其分地形容出了黛玉的灵性之美。

  正因为以诗为心,才有了黛玉葬花这样的唯美意境,这事换别人来做可能只是矫情,可放在林黛玉身上却再自然不过。我不同意某些读者将之看成行为艺术的观点,黛玉葬花只是情之所至,她细腻地体会到落花难免被流水所污的命运,出于对美好事物的怜惜,自然而然地荷锄葬花,这里面绝无表演的成分。

  事实上,“葬花”这一事件兴许是有根据的。纳兰容若在悼念亡妻的词中就有过这样的描述:

  此恨何时已!洒空阶,寒更雨歇,葬花天气。三载悠悠魂梦杳,是梦久应醒矣,料也觉人间无味。

  有学者以此为据,甚至提出贾宝玉以纳兰容若为原型这一说法。

  而另一个的的确确有过葬花行为的是大名鼎鼎的唐寅唐伯虎。唐寅居桃花庵,自号桃花庵主,“轩前庭半亩,多种牡丹花,开时邀文徵明、祝枝山,赋诗浮白其下,弥潮浃夕,有时大叫痛哭。至花落,遣小僮一一细拾,盛以锦囊,葬于药栏东畔,做落花诗送之”。

  唐寅、纳兰、黛玉虽然身处时代不同,身份各异,但俱是性情中人,一脉相承的是那份至情至性。对美好事物流逝的敏感已融入千古文人的文化血液之中,数百年前,唐朝诗人刘希夷已发出了“年年岁岁花相似、岁岁年年人不同”的悲音,数百年后,这一声音又回响在黛玉的诗中——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!”

  诗人的天性是敏感,对于黛玉来说,敏感像一柄双刃剑。因为有着一颗异常敏感的诗心,她才能够与花鸟同悲,与天地同愁,将心中悲苦转化为哀感顽艳的诗篇;但过于敏感也造成了她的多愁多病之身,加快了她走向毁灭的进程。

  可我还是要感谢诗歌,正是因为爱诗成魔,才有了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林黛玉。黛玉之所以成为黛玉,离不开“诗书”这位闺中伴,这位闺中密友滋养了她的生命,造就了她**的精神世界,形成了她情怀高邈的意境生活。

  在此之前的古典文学作品中,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女性形象。崔莺莺也好,杜丽娘也罢,她们的存在都只是为了爱情生活。她们也写诗,但诗歌只是伴随着爱情产生的附属品。让我们来看一首诗:

  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。拂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

  这首诗无论在何时何地看,都是一首香艳旖旎的情诗,充满了娇羞和矜持,欲语还休,欲迎还拒,这是年方二八的崔莺莺写给元稹的约会诗。

  后来莺莺被抛弃,某日,元稹路过其家,以表兄的身份求见,她写《告绝诗》回绝:

  弃置今何道,当时且自亲。还将旧来意,怜取眼前人。

  写来写去,均绕不过一个“情”字。

  黛玉所写诗的范畴,却远远不是“情诗”两个字可以包含的。她的诗中,有自怜,有自白,更多的是对流逝中的自我生命与青春的留恋和叹惋。

  可以说,黛玉这一形象已经具备了强烈的自我意识,“满纸自怜题素怨,片言谁解诉秋心”,诗歌是她美好内心世界的外化。再也回不到故乡的她,终于在诗书中找到了一方永恒的精神家园。

  大观园中,爱诗如命的还有一个“诗呆子”香菱。香菱半路出家,囿于根基,所做的诗自然无法和小姐们相提并论,对诗的喜好却和黛玉一般无异,竟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:

  各自散后,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。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,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,两眼鳏鳏,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……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:“可是有了,难道这一首还不好?”……原来香菱苦志学诗,精血诚聚,日间做不出,忽于梦中得了八句。

  香菱这个人物和黛玉是有些瓜葛的。她们都是来自姑苏的孤女,后来都进了大观园,出身、经历有所类似。如果说晴雯身上有黛玉性情的影子,香菱身上则可以看到黛玉命运的伏线。

  我们来看看香菱的处境。她的身份是薛蟠的侍妾,以薛蟠之俗,自然是不懂得吟诗作赋这种雅事的。而薛家的另一个主子宝钗,对于香菱的这种行为也颇不理解,反而说她:“何苦自寻烦恼。都是颦儿引的你,我和他算帐去。你本来呆头呆脑的,再添上这个,越发弄成个呆子了。”

  这样看来,香菱完全没有学诗的必要,可她却偏偏苦志学诗,为的是什么?我觉得宝玉在这一回说得很有道理:“这正是‘地灵人杰’,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。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,谁知到底有今日。可见天地至公。”

  这话说得多好。香菱学诗,并不是为了讨好任何人,而是为了不辜负她自己,不辜负老天爷赋予她的珍惜美、追求美的天性。

  香菱的册子上画着一茎荷花,判词云:根并荷花一茎香。荷出污泥而不染,香菱处身于污浊的环境中,心中却依然埋藏着对美好的热望和**,这一点,和黛玉何其相似。

  作诗对于成为封建淑女来说,不仅无益,简直是有害的。功利主义者们不会明白,一个黛玉,一个香菱,为何会在这种“无用”的事物上花费大量的时间。

  他们不知道的是,美好的事物往往无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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